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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大体育场时天还阴着，夏天早晨五点多天应该透亮，但现在已经六点，乌云蔽日，偌大天空看不到一丝蓝色，灰色沉重的就像俞莘的腿，凝滞在头顶，也说不好到底是下雨还是这么干耗着。
这个时间是大体育场最热闹的时候，中间足球场地上，足球队和其他队伍的选手已经开始热身，跑到边，田径队也在一起跟着教练拉伸肌肉，夏天早晨气候最适合户外锻炼，所以不只是这些项目和场地对应的运动队，更有些俞莘她们叫不上名字的队伍也在场地上迎接新一天的训练。
“跑步之前要做好准备活动，减少运动伤害，这位是田径队的体能教练徐教练，以后每天早晨的体能训练你们都要听他的指导。”叶佳把田径队的徐教练介绍给自己的队员，徐教练向她们问好，又叮嘱了体能训练的要领以及注意事项，然后便开始带领她们热身。
五个艺术体操运动员很容易就成为赛场的中心，舒展身体线条的拉伸动作不会有人做的比她们更好看，修长的四肢和脖颈，标准的九头身，匀称的肌肉线条，称得上沉鱼落雁的容貌……以至于旁边不知道哪个队跑在第一位的队员看愣了神，后面的队友径直撞在他后背上，连锁反应导致连环相撞，可见没有一个人顾得上看路。
但正在认真热身的五个人确是心无旁骛，尤其是俞莘，集中注意力克服酸软肌肉的下坠感已经让她无暇顾及别的，有时候还跟不上教练的动作，心里更是着急。
开始跑步之后，俞莘的呼吸从一开始就是乱的，两只脚像踩着棉花堆前进，硬度适中的塑胶跑道就像泥泞的沼泽吸取夏天的雨水，把她浑身力气吸的一点不剩，一阵晕眩之后，她才发现已经被队友们甩了至少半圈。
“她是不是体能有问题？”徐教练看着俞莘脚步虚浮的样子皱了皱眉，“这身体一点也不像运动员。以前没有做过专项训练吗？”
叶佳也一直在看俞莘，“不是，她柔韧做过了头，现在肌肉还没有恢复。”
“那也太弱了。”徐教练摇了摇头。
徐教练不懂艺术体操的柔韧可能带来的负面效果，但叶佳知道，俞莘经过昨天的开腿强度，肌肉和韧带都已经极限拉伸，失去了对膝盖还有其他关节的保护作用，她现在根本很难发力踩踏奔跑，每个动作都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力量才能驱使关节在最弱的辅助下运动，这很难，很痛苦，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柔韧再不能打开，先不说一个月后的比赛，这几天可能将要到来的麻烦她更是没法应付。
下午，麻烦真的来了。
文化课上俞莘终于能休息一下自己的双腿，她把腿伸直穿过前面座位凳子下边的横衬，感觉好受了不少，但因为腿长，桌子和椅子的横衬离的太紧，稍微翘起来点才能通过，时间一长就让她的胯骨不太过。
为她们上西方艺术史课程的老师还在大谈特谈文艺复兴的意义和价值，简子薇感觉身下凳子一阵一阵窸窣的响动，她低头就看见一双穿着雪白运动鞋的脚伸出自己凳子前面，这样热的天气，脚腕上为了减轻负担却还是绑了护腕。她没有回头，也没多说什么，在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简子薇轻轻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调整好后翘起凳子后两条凳腿悬空，支点集中在前面两条凳腿上。
俞莘正在记笔记，腿忽然自己动了动，她以为自己的神经末梢出了问题，吓出一身冷汗，然而胯骨和膝盖因为角度的不适感随着这阵异动而消失，她低头偷瞟，才明白是前面凳子抬高角度，她搭在人家凳子底衬上的腿也随之抬高，不偏不倚，调整到了最舒服的角度。
坐在前面的是简子薇，她始终保持脊背笔直的听课，右手不停，记录着老师ppt上罗列的要点。
蝉鸣声在夏日闷热的午后刺耳吵闹，阳光破窗而入，炽热逼人，把教室烤出金黄色，矮胖的女老师一边擦汗声音一边弱下去，每个人的后背都有被汗水浸湿的痕迹，坏了的空调落满灰尘呆在教室的角落，俞莘又疼又热，又感激着简子薇在着吵闹夏天里沉默的好意。，她知道这是简子薇有意为之，就是想让自己的腿能舒服点度过这个难熬的下午。
晚上的训练时间很紧，下课铃响，五个人匆忙收拾书本和笔记。
“喂，”俞莘拍了下简子薇的肩，“谢谢你。”
简子薇回头看她，又摇摇头，“不用谢。”
俞莘本想叫她一起走去训练，但站起来的时候挪动许久静止的腿，疼痛顺着韧带肌肉游走钻进心窝，疼得她话到嘴边只剩下龇牙咧嘴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本来已经收拾好准备离开的简子薇看到后，停住了所有动作，“你还好吗？”
“你的拐杖呢？”她问。
“在训练馆。”俞莘因为龇着牙，声音都变了。
简子薇显然是犹豫了，这时沈乐乐走了过来，“你怎么了，俞政委，脸像被水泡了几个小时似的，都是褶子。”
没等俞莘回答她的话，简子薇先一步说：“乐乐，我们搀她去体育馆，她刚坐久了站来还不能快走。”
“需要帮忙吗？”陆晓鸥从后面伸出头问。
“唉，这就是一把年纪还要开柔韧的结果，走着吧！”沈乐乐背上包，拎起俞莘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简子薇也同样。
俞莘感动的说不出话，沈乐乐和陆晓鸥都不是自来熟，但如果熟悉起来都是好相处的性格，但简子薇这样的人虽然外冷内也冷，可真是个可靠又善良的老大。
到了场馆，她们马上换好训练服，各自开始热身，俞莘在原地自己先抻开些韧带，等待叶教练来给自己压腿，但等了很久叶佳也没有出现，直到她抬头才发现，叶教练在二楼的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三个人。
叶教练的办公室和别人的不太一样，这是按照她的要求临时搭建的，三面都是玻璃，她能轻而易举看到下面训练的情况，而在训练的人一抬头也能看见办公室的情形。
那些人似乎在和叶教练谈什么，还时不时向下看，似乎……就是在看自己？俞莘不敢多看，可怎么也不像她想多了，这如芒在背的感觉真是真实的要命。
她的第六感没有错，在叶佳的办公室里，一场围绕着俞莘的谈话正在进行，而且并不友好。
“叶教练，我们知道你不是会徇私的人，但是有人举报说，这个俞莘是凭借妈妈在省里的关系才进到国家队，而且这个传言愈演愈烈，我们也很苦恼啊，所以才派了个调查组，想低调的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或者说，是给举报和质疑的人一个证明，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和其他队员谈一谈。”带头的领导很圆滑的把话说明白。
叶佳控制住想要冷笑的冲动，不卑不亢的应对，“她们是我挑选的东京奥运会后备，既然是我挑选的这个调查冲着我来也对，或者可以再往上查，看看特意邀请我从国外回来的奥组委领导是不是有猫腻？”
这话说的厉害，三个来自体操协会的官员面面相觑，带头的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奥组委选您为我们国家培养希望之星，这个肯定是有它的考虑，我们没有任何质疑，其实我们也是想看看几个孩子的水平怎么样嘛，您就当是个考察，也让我们了解一下队内的情况。”
“考察可以，但不能影响我们正常训练。”叶佳直截了当地说，“训练你们可以观看，也可以问话，但不可以询问高绮，也必须要在训练结束后询问我的队员。”
“这个当然，当然，高绮的特殊情况我们都知道，放心吧叶教练。”
叶佳走出办公室来到训练场上，“俞莘，开腿。”
“来了！”俞莘正在地上拉伸，听到叫她咕噜一下滚起来几步跑到练功凳上摆好姿势，简直不能更听话，她看着叶佳眨眨眼，好像在说我都准备好了，放马过来，在经过昨天的折磨后丝毫没有畏惧的表现。
叶佳在心底很满意她的反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坐了下去。
训练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俞莘开腿之后踢腿，又加练了身体难度，其他队员着重与器械的训练，每个人都在练习器械难度动作和抛接，只有俞莘在地上摸爬滚打。
但因为她可以做的身体难度动作非常高，再加上柔韧进一步提高，除了发力有点困难的跳步，其他训练内容都完成的非常出色。
叶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上面的领导们，她不担心这些人，俞莘在身体难度上表现出的才华足以让任何人惊叹，她故意没有给这个某种意义上的初学者安排任何的器械训练，这样看起来俞莘的训练内容依旧高大上，没有什么破绽。然而叶佳可不是这么好惹的人，这个时候她已经想好要怎么回头质问这件事，至少不会让横插一脚她选人和训练的人好过。
训练结束后，俞莘和昨天一样从沈乐乐那里接过拐杖，而这时，突然教练把除了高绮以外的三个人都叫走了，俞莘抬头，看见教练的办公室里，之前那三个陌生人正在和简子薇谈话。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场地里只剩下叶佳和俞莘，这时叶佳突然开口。
“我不知道。”俞莘摇头，又一愣，“和我有关？”
是啊，偏偏把自己留下，还有他们居高临下看自己的眼神……
“有人举报你是因为家人在省体育局的关系才进了国家队，这些人是来调查的。”
俞莘愣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叶佳，震惊退潮而去，一浪接着一浪的悲愤涌过心头，她抬头看着办公室里三个素未谋面的人，委屈憋的她几乎就要窒息。
叶佳也愣了。
她看着俞莘，看着这个小姑娘向上望去的眼神，那里面的委屈和愤慨清晰可见，她不知道自己当年是不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裁判席，看着金牌带在别人的胸前，但她能够感觉到这种气息，人在遭受了屈辱后释放出的恨意和愤怒是如此的强烈。
起初，俞莘自己也诧异能够入选，所以进入国家队怎么能是她和家人刻意为之？她已经有了作为芭蕾舞演员最出色的起点，又怎么需要为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体育项目，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拐杖摔在地上，叶佳迈出自己酸软的腿，她忍不住也不想忍，她要当面质问这些人，是谁污蔑她！
“回来。”叶佳叫住她。
“可是教练！我没有啊！”俞莘回头时眼睛里已经有了屈辱的水花。
“那就更没必要解释了。”叶佳搂住俞莘的肩膀，在她身侧低声说道，“在有些时候，解释是这世界上最多余的事情，知道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吗？”
俞莘摇头。
“是把握未来。”叶佳用食指勾去俞莘眼角溢出的泪花，“剩下的交给我。”
在教练办公室，简子薇坐在三位领导的对面，认真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在之前教练的话里，她就猜出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但当真来了，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反感，可反感的理由一时她也想不出来。
“这么说俞莘这两天的训练都很好？”听了简子薇的回答，带头的领导继续追问。
“没有任何问题，她还会给我们示范舞蹈动作的标准。”
“示范？你是说，她给你这个亚洲冠军示范吗？”领导有点诧异。
简子薇严肃的看着三个人，点头，“是的，示范，她的身体动作可以成为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努力目标，这和我取得过什么荣誉没有任何关系，我依旧需要学习，在舞蹈方面，她就是我要学习的对象。”
问话简短，没人敢忤逆叶佳，简子薇走出房门，本来懒懒靠在墙上等着的陆晓鸥和沈乐乐立刻绷紧身体弹了起来，“到底什么事？”
“和俞莘有关。”
“余政委？”两人诧异的对视。
“进去吧。”简子薇对陆晓鸥说。
不到十分钟，问话结束，叶佳留下不知道和他们说些什么，四个女孩同行返回宿舍，路灯把四个人十条腿拉的很长很长，俞莘拄着拐低着头，心中仍旧愤懑不平。
“你们说，会是谁这么无聊？”沈乐乐有点生气也有点不屑，这样暗中动手脚的人她最是看不起，“敢质疑叶教练，他们是多厉害？”
陆晓鸥担心的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俞莘，“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俞莘这时开口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便他们！”
“相信教练吧。”简子薇说道。
俞莘楞了一下，“你这话说的和教练一样。”
“对，你们不觉得简司令有时候说话的感觉和教练很像吗？”陆晓鸥笑着说。
“不对，简司令哪有教练那么爱笑。”沈乐乐有不同的意见。
“得了吧，教练每次笑着说话我都后背发凉，还不如简司令不笑更可爱。”话题一转，俞莘就把烦恼抛到脑后，“要不然，你笑一个给我们看看，到底像不像教练。”
简子薇理都不理她们，径直向前走，“别叫司令了，太傻。”
她越这么说，另外三个人越叫的起劲，烦恼被夜风吹散后，笑声总比愁绪来的更绵长，回到宿舍，俞莘已经觉得教练说的话很有道理，尽管心底还是因为愤慨而不甘，可她索性想，为什么不把这力量化作动力？她偏要让那些暗搓搓举报自己的人看着，她俞莘虽然是半路出家，但念起经来，绝不会比别的和尚差！